都市的真實——評張玲玲小說《骨折》
“小說”(fiction)一詞,本身就含有“虛構”之義。一直以來,圍繞著小說的虛構性和真實性,無數創作與討論并存。在現實主義小說里,“文學真實”更是繞不開的話題。如何把故事從生活中提純,還講得富有說服力,考驗的是作家在真假虛實上的配比功夫。張玲玲的小說《骨折》就給我一種強烈的真實感,它真實得讓人忘記這是一篇小說,仿佛看的是日常生活的一個切片。我想,之所以有這樣的閱讀感受,倒不全是因為我對高校生活有切實的體驗,還在于作家掌握了一套關于敘述真實性的秘技。
這篇小說講述的故事并不復雜。從同濟大學退休的施老師在八十七歲生日前摔了一跤,幾經周折住進了醫院。施老師膝下只有兩名不善于應付日常事務的兒子,因此學生們也跑來幫忙,替施老師籌款并熱心照料。疫情之后,施老師出院回家;又過了半年光景,他再次摔跤,第二天去世。
從人物設定來看,這是一個關于知識分子的故事。在中國現代文學里,魯迅的《傷逝》、葉圣陶的《倪煥之》、巴金的《家》、錢鐘書的《圍城》等都塑造過栩栩如生的知識分子形象。新世紀以來,格非、李洱、張檸、阿袁等人也都在繼續推進知識分子主題?!豆钦邸芬鄬懼R分子,但其重點并非刻畫單個的知識分子形象,而是通過描寫知識分子群像,揭露知識分子群體在當下的隱蔽困境,并以此來透析中國當代生活,尤其是都市生活,進一步挖掘人與人、人與城市、人與時代的關系。
小說的核心人物是施老師。他對待學生認真負責,偏偏與妻子相處不好,長期分居。妻子去世后,他傾心撫養兩個兒子,未再續弦。退休后,他獨自租住在上海最老的工人小區鞍山新村。不難發現,這一形象與我們身邊的一些老人如出一轍:性格內向、執拗;出了事舍不得花錢,結果卻因小失大;不愿意麻煩別人,卻對幫助自己的人心懷感恩。施老師的兩個兒子施樊、季禮,身上也有他的影子:讀書厲害,但不諳人事,也不擅經營,四十多歲了還是副教授;兄弟倆一起合租,也沒有結婚。小說中的其他人物,駱德、郭護工、曹阿姨、采薇、潘晫、湯晴、珍珠等,也都像是我們的身邊人,各有各的性格特征,在故事里承擔的角色任務也都能邏輯自洽。但作者的重點是寫這些人嗎?在我看來未必。如前文所述,作者更關心的,是“骨折”這一事件引發的一系列時代危機:養老問題、醫療問題、護理行業缺口問題、住房問題,以及令人猝不及防的新冠肺炎疫情……在這些危機之外,還牽扯出一些次要問題,如高校職稱評定之難、城市交通擁堵、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缺失、知識分子在時代巨浪中的轉型與定位之難……不言而喻,以上問題都頗具這個時代的特色。作者選擇上海來充當故事的發生場域,是再合適不過的,因為只有走在時代最前列的城市,才能率先體驗并顯示發展的癥候??傊?,種種危機和難題,都因施老師的骨折而匯聚一起,骨折看似是偶然事件,觸發的卻是時代的必然。
作者選擇了讓虞智虹這一人物來親歷整個過程。虞智虹的父親是老一代知識分子,她本人則是公司白領,大齡未婚,有著典型的都市女性生活方式。在整個文本中,虞智虹的作用不可小覷:她是事件的見證者,也是敘事的推動者,通過她的所見所想,小說的全知視角敘述得以成全??梢哉f,《骨折》的真實性,正是建立在以虞智虹為敘述切入口的基礎上。其一,虞父與施老師是多年故友,以兩家人相互了解的程度,用虞智虹的視角來介紹施老師一家人的情況,是較為可靠的。其二,虞家長期生活在上海,親歷了這座城市的發展變化,小說圍繞著虞智虹的感受來寫周邊的社會環境,也十分妥當。其三,虞智虹本人是知識女性,所謂“知識”,隱含的意義就是理性。小說中,虞智虹的所作所想,尤其是她對事件中關涉到的人與事的看法,都順著一條理性的內線來展開。理性,便意味著可靠。綜上所述,通過虞智虹這個敘事樞紐,小說的真實性獲得了保障并得到極大的加強。
而小說的隱含敘述者,和虞一樣是知識分子。且看以下句子:“上海朝夕萬變,唯獨鞍山恒常如斯”、“一老一少就這樣寂然無語地坐了一會兒,膝蓋和床鋪間只有鄧麗君清麗婉轉的歌聲”、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”……這些散落在文中的偏文人式的表達,透露出的信息正是:那個站在背后觀察一切的隱含敘述者,也有著知識分子的身份。如果再從語音層面來分析,隱含敘述者還是一個典型的市民。整篇小說的語氣從容舒緩,不驚不躁。施老師的骨折本是一起意外事件,盤繞著這一事件又有諸多大大小小的意外事件產生,如住院的困難、突發的疫情、微信群里的矛盾……許多事件是交織在一起同時發生的,很容易讓人凌亂。但在隱含敘述者的口中,這些事情有輕有重、有急有緩、有條有理,整個講述既清晰又得體??梢?,隱含敘述者也是一個“經歷過事兒”的人,見識過都市生活的種種場面,知道該從事情的哪一頭講起、要先捏住哪一條敘事線。
小說中不可忽視的一個“停頓”,是虞智虹的韓國旅行,這一段落中有難得的寫景,讓虞智虹與讀者都從骨折事件中暫時脫離出來,喘了一口氣?!懊磕晁紩鋈状?,今年也不例外”一句提醒讀者,虞智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,也有清晰的都市生存邊界感。她深諳行事的邊界,拎得清自身的行權范圍,例如在照顧施老師一事上,她很清楚哪些事是自己該做的、能做的,哪些事又歸施老師的兩個兒子管。這種都市生存法則,使她既能與他人和諧相處,又能保持自己的獨立空間。而這種游刃有余的生活智慧,正是上海這樣的大都市教給市民的。因此,在隱含敘述者的口吻中,還裹藏著一種市民的底氣,折射出成熟、理性、與時俱進的都市文明形態。
通過穩定沉著的敘述,《骨折》將都市生活的一個切片用小說的顯微鏡展示出來,讓讀者觸及到某種生活的真實。當然,僅有觸及是不夠的,切片的內部結構,還需要讀者不斷發現,繼續深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