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在自然這邊》:以自然為師,在詩中修行
如書名所示,哨兵詩集《在自然這邊》所寫的主要內容是“自然”。當然,任何一個具有當代性的書寫者,在當今時代都不可能僅只書寫“自然”而與時代、社會、歷史等無涉。在哨兵這里,“自然”的確具有至高的價值,一定意義上有著抵抗日常的超越性、永恒性,他于此獲得了內心的安寧、撫慰與救贖,同時,“自然”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個參照系,他立足當代、關切現實,以“自然”的酒杯,澆自己的塊壘?!白匀弧痹谶@本詩集中具有不同的層面與功能,內涵極為豐富?!霸谧匀贿@邊”所包含的價值立場、情感態度、審美取向,無論對于哨兵本人還是對于中國當代詩歌而言都有著重要意義,值得進行一番觀照與辨析。
詩集的第一首詩叫做《自然課》,這樣的安排自然并非隨意,它是整本書的“詩眼”?!蹲匀徽n》說:“誰在今天糟?,F實,/就有誰在明天失去將來”,這是對大自然之現實處境的清醒認知,打破了烏托邦的、溫情脈脈的假象。由此出發,“與霧相伴/虛無是我的來歷和糧食”,鏡頭拉到遠處,變“虛”、變“空”,而無論是對于人生還是對于現實卻能夠看得更為清楚,“今天霧大,看不見洪湖/也看不清楚自己。但我發誓這就是世界/霧整日不散。此地,不宜養老/做歸屬,只適合當過客/聽鳥,聞世外動靜”,“但山水/易容,須重新認知。岸邊/樓群隱沒,似遠山/又如怪物。視線之外/我已無力表達,語言盡頭才是詩”,這是對于世界的重新認知,也是對于語言、對于意義的重新發現。的確,“自然”可以成為一個具有無限承載力的“容器”,含納詩人對于世界的立場、態度與想象。
“洪湖”是哨兵的精神原鄉,迄今為止他相當比例的詩作都是以洪湖為背景的,他的整個世界是以洪湖為中心展開的。對哨兵而言,洪湖既是現實性的,又是象征性的,這里面有著現實生活的一切,又有著高于現實生活的向度,既承載著他的過去、現在,也寄托著他的未來。以“洪湖”為依托的“自然”首先是一個現實的、情感性甚至倫理性的所在,在此基礎上又具有了神性、永恒性、超越性的維度。在《田野調查》中,我們看到了一個有如傷口的故鄉:“回到洪湖。我可以在這片蘆葦地與/省城間往返,卻無法帶著洪湖//上路。我羞于說出這座小鎮/是我的出生地,我的雙親//住在那棟樓的六層,年過七旬/卻一直活在妹妹//去世的那個夏季,以淚/洗心。我知道//唯有淚,才是真正的故鄉/從沒消失,永不缺席”,它是極具內在性和情感容量的?!秾と藛⑹隆匪鶎懸诧柡楦校骸岸∮隙?。雪夜中把我父親/從荊江大堤腳下送進縣人民醫院急診科/卻不留姓名的人,自洪湖入江口而來/愿你在運砂船或漁舟上修成隱士/不為世界所知。這樣我父親年過七旬/也不敢老去,我父親欠長江和洪湖一聲謝意”,這里的人與“長江”“洪湖”之間有著一種血肉相連、生死攸關的聯系,令人動容?!肚锶赵洝分姓f:“對發生在身邊的小事/我保持著足夠的敬畏”,哨兵的確對“身邊的小事”有著充分的尊重、體認,他擁抱身邊的事物,由“近”而及“遠”,以此來反觀和打量現實世界,正如他在《從東方白鸛談起》中所反思的:“來自歐洲大陸的鳥兒/橫太平洋,越喜馬拉雅//只為爭搶洪湖的田螺/蚌殼和地盤,當作世界的終極意義//毫不在惜弄臟自己的羽毛/鳥翅。我兀自站立//在這架軍用監控儀屏幕上,我/和兩只東方白鸛沒顯出什么不同”,于此,個人的生命境界無疑得到了提升。
以山水、自然為師,同時意味著對于“世界”“人類”的拒絕與疏離?!对跐竦乇Wo區》中說:“在洪湖/我要尋的,只是這個世界/缺損的”,這是對于現實世界之外的另外一個世界的追尋,其中的情感態度是堅忍而篤定的,有內在的力量?!抖嗄旰笤诤显俅务{船》則說:“多年來/唯有逆著人類的方向,我才能抵達/要去的地方”這是與人群的背道而馳,頗有“雖千萬人,吾往矣”的意味,耐人尋味。在《藕》中,則借“藕”表達自己:“藕已成為口糧,深扎洪湖/撐起了我的世界。從那之后/潔白就是我的底色,在我心里/年年植藕,享受淤泥的生活/不反抗,但絕不茍同”,這里面的“潔白”“不茍同”無疑正是作者的自況,是托物言志。詩歌《迷路》同樣表達了一種自我與世界、人群的關系:“車載導航說條條道路都通往/我要去的地方,但與眾人同行/我卻總是迷失目的地。如你所言/在武漢,我不知道去哪里/也無處可去。像某個熟悉的陌生人/走街串巷,不停尋找另一個自己”,詩人與外界、與自我顯然都是充滿了緊張感的,他選擇的是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,他在面對自己的同時也在“不停尋找另一個自己”。
所以,詩歌對于哨兵而言,是一種克服與抵抗,是一種慰藉與救贖,抑或者,是一種修行。語言,是他的武器,也是他的家園?!哆^洪獅村夜聞喪鼓》中寫:“悲傷無言以表。有沒有誰和我一樣/在洪獅村忍受整夜的喪鼓,天亮前/還圍著洪湖花鼓戲,為村莊/守靈。這樣你就能和我一樣/聽見漢語敲鑼打鼓,在黑夜里喊魂”,這其中漢語之“喊魂”尤為形象地凸顯了詩歌在當今時代的處境以及使命?!洞螋~詩》里面也有著對于自身詩歌寫作的理解與追求:“網底串滿鵝卵石墜子,松木筏上/三手人分工精準:搖槳/撒網,收繩,才能打魚。在洪湖/我只寫比世界重三倍的詩,拖拽歷史/現實和未知”,這可謂是一首關于寫詩的詩——元詩,包含了哨兵寫作的密碼與自我期許?!洞篪B》中寫了他對于人生、對于寫作的理解與追求:“要多少年我才能輕如大鳥不為人知/要多少年我才能愛惜這些:語言,羽毛,翅膀”,“大鳥”是“輕”與“重”的結合,由“重”而“輕”,“我”也在踐行由“為人知”到“不為人知”,這自然是一種不無艱難的修行。同時,“語言”也是一種“翅膀”,它值得珍視,也能夠予人自由,這也是寫作的意義?!蹲圆閳蟾妗分袑懙搅俗约旱氖姑骸笆聦嵉拇_如此。入江口/拖拽泡沫,在林外的黑地里飄蕩/閃耀,像招魂幡糾纏長江和/洪湖。而夜晚無所不知。江流/返照,襯托世界的暗角,我幾乎窺見/我為何來到這個世界。不為江湖/泡沫銷魂,只寄命書桌上一頁/攤開的稿紙。剛剛我死于上一行/詩,卻又從這句漢語里活過來”,無疑,可以認定這正是詩人哨兵真實心跡的袒露。詩在這里具有著至高的價值,漢語負擔著崇高的使命,應該說,這也是漢語詩人對于自身責任的一種承擔與認領。
詩人哨兵有著精神世界的沉靜與超脫,也有著對于現世生活的愛戀與悲憫,詩集《在自然這邊》表征了哨兵的所行之遠、所愛之深。